撰文
黄月
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ChimamandaNgoziAdichie)8月17日在上海图书馆的演讲没有准时开始,她迟到了。当她悄悄站在台下等待主持人做开场介绍的时候,有认出她的观众喊了一声“OhmyGod!”,掌声与口哨声由前至后流淌过了观众席。在之后的演讲和对谈环节,坐在前排的几位中国读者和生活在上海的尼日利亚人不停地按快门或为朋友直播活动片段,签售环节有人激动得捂住胸口上前与她问好,或站在一侧偷偷与她自拍合影,有安保人员低声问排队的读者,“这女的是明星吗?”
阿迪契的确可以算作明星,她至今只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集和两本关于女权主义的作品,已被有着“非洲现代文学之父”之称、同样是尼日利亚作家的钦努阿·阿契贝(ChinuaAchebe)称为“天纵之才”。她的TED演讲《单一故事的危险》与其后的《我们都应该是女权主义者》在YouTube上累积有超过一千万点击,她与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Clinton)对谈人权,与米歇尔·奥巴马(MichelleObama)畅聊《成为》(米歇尔传记)。她既是女权偶像,也是迪奥(Dior)的灵感缪斯和No7化妆品的代言面孔。在阿迪契身上,种族议题与性别议题重叠,严肃文学作者与女权主义偶像的身份重叠。她深陷某种争抢之中。
阿迪契与希拉里(上)和米歇尔·奥巴马(下)
在接受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专访时,她提到了自己提女权议题时黑人男性的愤怒与自己谈种族议题时白人女性的不满,也提到了女权偶像标签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她的小说甚至她本人的评价。她不只是女权主义者,她也是作家,“很多人只与我探讨女权问题,而我有时候在想,我真的好希望聊聊文学啊。”
在“女权”这一关键词之外,阅读和理解阿迪契的其他维度或许可以在下面四个关键词与一段对话实录中寻得。
种族
“我们把科菲这样的人称作美裔非洲人,不是非裔美国人,那是我们对祖先是奴隶的兄弟姐妹的称呼。”——《美国佬》
阿迪契的头发蜷曲缠结,伊菲麦露的头发也是这样,黑人的头发都是这样。
我们以为肤色是唯一的鲜明标识,是种族主义者所攀附的论据所攻击的靶心。而事实上,作为种族关系中的下位者,“生而有罪者”携带着复杂的印记,连自然的头发也被上位者当作丑陋、肮脏、不体面之物——昔有黑人奴隶被要求紧裹头巾藏起卷发,今有美国企业因为面试者的自然头发“不够整洁”而拒绝录用。
阿迪契第一次把头发拉直是在临近中学毕业时,她的母亲赶在最后一场考试前带她去了一家尼日利亚的理发店。当她终于可以像白人一样甩头发的时候,她的头皮经历了直发棒的第一次烫伤。来到美国之后,阿迪契经历了漫长的与头发的斗争,理发店太贵,她就自己在家把头发弄直,并一次次把自己弄伤。早在脏辫等非洲风自然头发(naturalhair)成为美国时尚新标杆之前,阿迪契就放弃了与卷发的斗争,并选择在后来把这一经历放到了长篇小说《美国佬》(Americanah)主人公伊菲麦露的身上。
《VOGUE》9月刊封面上的阿迪契(byPeterLindbergh)
生于尼日利亚的伊菲麦露在来到美国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个黑人。阿迪契也曾在许多场合说,“来到美国使我成为了黑人。在尼日利亚时,我们有地域和宗教的身份——我是伊博人(Igbo)和基督徒,但没有黑人这个身份。”有趣的是,伊菲麦露不仅意识到了自己是黑人,还意识到了黑人与黑人之间的差别与较量,这之中包含着一种非当事人无从察觉的微妙的讽刺——非裔美国人与美裔非洲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美国黑人往往强调自己的“印第安血统”因为这样可以显得不那么黑,拉丁美洲有色人种在整个种族链条中地位尴尬,深肤色女人在美国流行文化中堪称隐形(在米歇尔·奥巴马出现之前),一个黑人渴望成为教室里唯一的黑人而对其他黑人敌视以对,如果说在英国阶级决定友谊能否成立,那么在美国永远是种族因素排在第一位……
阿迪契在《美国佬》中对种族主义做出了现代而尖锐的批判,身为一位并非生于美国的黑人作家,她的视角和态度与刚刚去世的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Morrison)截然不同。阿迪契在上海书展期间的一场活动上两次提到莫里森的名字,在接受采访被问到关于莫里森的问题时,她习惯性地用一般现在时作答,在意识到莫里森已然离去而将动词改为一般过去时之前,眼神定格了瞬间。“莫里森在美国一出生便是黑人,从婴儿时代起就会因肤色而受到敌视。我从莫里森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从不移开目光,她站在痛苦面前直视痛苦。”她说,关于种族议题,她可以把《美国佬》写得幽默,而莫里森不能。
美国黑人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年8月5日逝世
然而,虚构作品中充满睿智和力量的讽刺与反抗,在现实生活的映照下似乎力有不逮。
伊菲麦露与阿迪契并非出身于战乱和贫穷的非洲,她们吃得饱、读过书,英语流利,常去教堂,她们是中产阶级的孩子——正是这一点令人怀疑。因为多数时候人们能够理解一个人“逃离战争、逃离那种粉碎人灵魂的贫穷”的举动,而无法理解“从没有选择的、令人压抑的颓废中逃离的需求”,阿迪契在《美国佬》中写道,“他们中没有人挨饿,或遭强奸,或来自被烧毁的村庄,但只是渴望有选择和有保障。”在特朗普治下,为了追求“选择和保障”来到美国无疑更加艰难,“现在人们想拿一个旅行签证都面临着重重阻碍,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政策颁布,”阿迪契在接受采访时提到。
她因肤色深陷忧虑的时间要比特朗普上台的三年更为悠久。年,17岁的美国佛州黑人少年特维范·马丁(TrayvonMartin)被人尾随枪杀,阿迪契看到凶案视频时吓坏了,因为她的侄子与马丁年龄相仿,长相相近,二人还都爱穿连帽衫。她的侄子生活在康涅狄格州一个很“白”的地区,她打电话求他晚上不要外出,如果开车被警察拦下,一定要乖乖举起手来不要乱动。
被枪杀的17岁黑人少年特维范·马丁
从莫里森到阿迪契,一些中国读者对种族文学的理解或想象或许始终停留在黑人反抗白人压迫的层面上,而在今天,种族议题已经告别了纯粹的奴隶制与黑白之战,指涉并牵扯了更多宗派主义的话语:阶级、意识形态、地区以及性别。在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崛起、右翼话语拥趸广布的当下,对种族、歧视、隔离的理解显得更为重要。阿迪契说,“当以民族主义为代表的极端右翼在全球兴起,受到威胁的其实是所有少数派、所有与他们不同的人。”在这一层面上,现代的种族议题几乎适用于所有人。
“美国佬”
“他们自己也嘲弄非洲,交换荒唐、愚蠢的故事,他们对嘲弄感到心安理得,因为那是源自于憧憬的嘲弄,源自于想看到一个地方再度崛起的心碎愿望。”——《美国佬》
在美国生活了十三年之后,伊菲麦露决定回国。在终于踏上故土之时,她发觉尼日利亚早已大步向前,将她丢在原地,辨不清东西南北。她看到新兴中产权钱交易,知识分子离地三尺,女性为物质生活放弃爱情,男性为权力博弈背信弃义,穷人动不动乞讨一心贪恋免费之物,富人以标准英音为荣对西式生活跃跃欲试——第三世界的活力和不堪同时涌来,她悬停于不是家乡的美国与同样不是家乡的新尼日利亚之间,无处落脚。“美国佬!”朋友这样嘲笑伊菲麦露,一个没有美国口音却总是用美国眼光看问题的“不合时宜者”。
是否所有发展中国家的年轻人都将走向“美国佬”的命运?在接受了现代教育和西方价值观之后,与本土的文化产生隔阂,夹在我本来是谁与我想成为谁之间,不断腾挪,无法安身?
在一个后殖民的语境中,在英语作为尼日利亚官方语言、基督教作为最主要宗教之一的背景之下,阿迪契不仅描绘尼日利亚中产的西式生活——从言谈举止到生活品位,她也试图以语言和宗教为度量,衡量全球化与本族文化在尼日利亚的此消彼长、此进彼退。
在她年的处女作长篇小说《紫木槿》(PurpleHibiscus)里,少女康比丽的父亲是一位敬虔严格的天主教徒,他办报匡扶正义,散财大做慈善,一家人表面上得体和谐,而实际上,康比丽和哥哥、母亲长久浸没在父亲狂热专制的信仰与极端暴力的阴影之中——他只对下等阶层的人说当地的伊博语,他眼见着信仰本族神灵的父亲困苦多病直至死亡,仍称呼其“异教徒”。在阿迪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半轮黄日》(HalfofaYellowSun)中,纵然尼日利亚中产知识阶层已经在别致优雅的会客厅里进行了无数场关于后殖民理论、泛非主义、民族主义、非洲社会主义、分离主义、宗派主义的激辩与阔论,尽管他们此后无差别地卷入了尼日利亚内战的血腥和伤痛之中,但读者仍然可以清楚地辨识出一口流利英语作为阶级标识的背景——阿迪契会十分勤恳地一一指出,在人物的某一段话里,哪句话是用英语说的,哪句是用伊博语说的。
《紫木槿》《半轮黄日》[尼日利亚]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著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常年辗转于美国和尼日利亚之间,阿迪契说对她来说最大的问题不在于两种文化的鸿沟,而在于“人们太看重西方,甚至于开始鄙视自身”。在她的故乡尼日利亚东南部,没人再学伊博语了,讲本民族语言的人受到鄙夷,年轻人认为学好英语和中文普通话更为重要——在这个全球化的年代,语言应为未来计。
法国人类学家阿兰·乐比雄(AlainlePichon)在《一神论的影子》中提到了“全球化就是美国化”的观点。阿迪契更倾向于认为“全球化就是西方化”,因为欧洲是回答“何为全球”这个问题的重要一部分。但无论是欧洲在某些方面向美国看齐,还是美国有些方面向欧洲看齐,全球化实际上都并非全球之事,“世界上那些欠发达区域没有为这一进程提供什么可供想象和抵达的模式或需求。”就连人的富法都是向西方看齐的、毫无差异的——她的一位朋友迫不及待想当富豪,她问富了之后要怎样,答案无非也是“买一艘船出海,或者去瑞士滑雪,做做慈善”。
我们如今几乎无法想象一种非全球化的生活,对阿迪契来说便更难。她的国家早已以殖民地的方式被迫参与进了这一进程,对于本族语言、文化与历史的消逝,她只能通过小说的方式勉力记录。比如《紫木槿》里作为传统主义者的爷爷的祈祷仪式和给孙辈讲起的本族传说,比如《半轮黄日》里那一曲长久萦绕在她心头的比亚法拉(Biafra)的哀歌。
真相
“写的越多,做的梦便越少。”——《半轮黄日》
尼日利亚常常被认为是非洲最复杂的国家,它是非洲第一人口大国与第一大经济体,它有多个民族,各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及信仰,不仅如此,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与专制主义的暴力轮番在此上演。暗流汹涌的民族矛盾一触即燃,流血和战争事件写满了尼日利亚的历史。石平萍在《半轮黄日》的译后记中写道,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摆脱英国殖民统治之后,这一状况并未根本改观,各大民族为争夺势力范围、政府席位和石油资源大打出手,惨烈的尼日利亚内战(-,也称比亚法拉战争)便是这一矛盾走向极致的结果,两三百万人死于战火,前所未有的饥馑夺走了无数儿童的生命。这部小说所写的,正是这段饱染血泪的历史。
年比亚法拉战争期间,尼日利亚东南部的难民(AP-PHOTO/RJS/STF/KURTSTRUMPF)
阿迪契出生于比亚法拉战争结束的七年之后,但她的两位祖父都死在内战难民营里。长久以来,伊博族人的身份对阿迪契意义重大,也正因此,比亚法拉的历史像一个梦魇长久地纠缠着她,“我竭尽所能搜集和阅读任何与比亚法拉相关的文字,我对关于它的一切东西都感兴趣。”阿迪契在高中时就写过一部关于比亚法拉的戏剧,在完成《紫木槿》后又写了一个关于比亚法拉的短篇小说。经过两次试手,她开始写《半轮黄日》。
她把发生在战争之前的年代的故事背景设置在尼日利亚东南部的大学城恩苏卡,那个她长大的地方、她父亲在大学里教书的地方;写到战争伊始,阿迪契去了她祖先居住的阿巴,并把书中的主人公也带到了那里——他们逃难至此,以为马上就能等到战争胜利,却不知战争已走向了更惨烈、更难以挽回的局面。写到《半轮黄日》中最为黑暗悲惨的内战部分时,她回到了自己位于美国巴尔的摩的书房里。
阿迪契几乎是哭着写完《半轮黄日》的。本以为写完之后会高兴起来,不料却陷入了更深的忧郁,她甚至开始怀疑写这个故事的意义。但她想到她父母活过了比亚法拉战争,她父母的朋友在比亚法拉结婚,她的哥哥出生在比亚法拉并靠着母亲乞来的牛奶挺过了营养不良,“纵然有那么多人间苦痛和可怕之事,但人还是守住了之所以为人的人性,人们依然可以相爱、生子。”她也想到,这段历史如今并不存在于尼日利亚的历史教科书之中,“对于我这一代的大多数尼日利亚人来说,这本小说就是历史。”
上:年,尼日利亚联邦部队挺进比亚法拉地区(AP-PHOTO/PAM/STR/T);下:年,比亚法拉志愿兵手持木棍训练(APPHOTO/KURTSTRUMPF)
就和《紫木槿》写尼日利亚政变但不将其作为前景一样,《半轮黄日》的历史书写也并不耽于对标志性事件的复述和展映,而着重于探讨这场战争对个体生命造成的冲击与创伤。如果说这前两部作品的视角更多立足于尼日利亚,那么在她之后的短篇小说集《绕颈之物》(TheThingAroundYourNeck)和长篇《美国佬》中,她站在了尼日利亚和美国之间,在个体经验的层面关照着连结两端的战争、逃难、认同、交融。
阿迪契曾以“单一故事的危险”(TheDangerofaSingleStory)为主题做过一场TED演讲,在此次上海书展的演讲中,她再次提到了她的小说被批评缺少“真实的非洲感”的例子。因为她小说中的人物会开车,没挨饿,还受过教育,一位写作课教授由此认为她没写出真正的非洲。这位教授眼里的真实非洲,或许是V.S.奈保尔(V.S.Naipaul)所写的那个非洲。
阿迪契并不避讳她对奈保尔的不屑与批判,她不仅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直指奈保尔,甚至在小说中也没饶过他。在《美国佬》里,一个美国人告诉伊菲麦露,《大河湾》(ABendintheRiver)使她真正了解了现代非洲的运作,那是她读过的关于非洲最坦诚的书。“伊菲麦露的头痛越来越厉害。她根本不认为那本小说是有关非洲的。”阿迪契不留情面地写道,“那写的是欧洲,或说对欧洲的渴望,一个在非洲出生的印度裔人破碎的自我写照,为没有出生在欧洲、成为他心目中因其创造力而高人一等的种族中的一员,感到如此受伤、如此卑微,以致把他臆想的个人的不足转变成对非洲厌烦的鄙视;通过蓄意向非洲人摆出傲慢的态度,他得以——即便只是一瞬间——变成欧洲人。”
“我们必须知道真相是什么,我们必须把谎言称作谎言。”在年法兰克福书展上,阿迪契在获颁品特奖(PENPinterPrize)时的演讲中说道。品特奖每年会颁发给一位杰出作家,嘉奖其在作品中展现了“生活和社会的真相”。在演讲中,她大胆地将政治与文学相连结,“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多政治题材的故事,更多面对真实世界的故事。”在日益昏暗的后真相时代,在单一故事的危险不减反增的时代,阿迪契在呼唤文学的“用处”,呼唤一种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庸俗的、有扁化和矮化文学之嫌的文学观。
年10月,阿迪契获颁品特奖
按照英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DorisLessing)的说法,社会主义现实主义(socialistrealism)要求所有作家必须